在302的时候,我住在14病区1号病房。 14病区是带有研究任务的病区,1号病房旁就是个实验室。我去的时候正养着一堆小白鼠做实验。实验室病人是不能进的,但在每天早晨实验室打扫卫生的时候都有机会见到这些小白鼠,很可爱的样子。后来从医院的刊物上知道,这些小白鼠每天被灌四氯化碳,人为的给小白鼠制造病情。于是每次再看见它们时不由多了同情。 14病区经常尝试一些最新的治疗方法,因此有不少其他治疗方法效果不好的重症病人住在这个病区。 旁边的3号病房就是重症抢救病房, 住进那里的人一般都是很重的,差不多有一半都是死在了那里。 每死去一个病人,全病区都要用环氧乙酸熏蒸1个小时以上。每次闻到呛人的环氧乙酸味道,就知道又有一个病友离开了我们。在302的7个月,闻到了很多次的环氧乙酸。
这不是第一次面对死亡了,记忆中最早的,是小时在村子里的丧事。 我们那里每家丧事都要请全村人吃饭的,于是对我来说丧事没什么可伤心的,反倒是可以吃到好吃东西的机会。第一次失去的亲人是妈妈的姥姥,也就是我的太姥姥。当时我才4-5岁的样子,只记得姥姥特别的伤心,追着灵车跑。 而自己还不知伤心为何物。
小学4年级的一个下午,刚下课回到家里,爸爸拿着电报告诉我:“奶奶去世了”。奶奶是脑溢血去世的,非常突然。 她有8个子女,有很多的孙女,但我是她唯一的孙子,所以非常的疼我。 第一次,一个自己爱的人走了,有点懵,但没有流泪。在10岁的时候第一次体会到了失去亲人的伤心。
再一次面对死亡, 就是初中的时候了。当时同班同学马燕红的父亲在一次翻车事故中去世,我们全班发起捐款来帮助她。她是很勤奋很坚强的姑娘,没在我们面前表现一点的软弱,除了她红肿的眼睛。这件事让12岁的我真正体会到死亡对一个家庭的可怕。
第一次直击死亡是在高二。 酷热的中午和一个朋友坐在班车第一排赶着回家。本来昏昏欲睡的,突然听到朋友“哎…”, 刚一睁眼就目睹了交通事故的全过程。在我们车10米前方,一个拖拉机从一个卖冰棍的大妈身旁疾驶而过,大妈被带到了后轮下。司机还没看见,结果大妈被反复压了好几次,在周围人的惊叫中,司机才发现闯了大祸。 这一切都在不到10秒钟内发生。现在这10秒钟的每个细节依然历历在目。它让15岁的我第一次体会到了生命的无常与不可捉摸。
再面对死亡就是在302了。这一次和以前都不同,这次是近距离的,非常细致的看到死亡的全过程,而且是多次。真切的看到病人脸上的痛苦,看到他们躺在床上,身上插满管子,与病魔搏斗,挣扎,直至耗尽最后一丝的生命。
一个深夜里,突然被环氧乙酸呛醒。 3号病房当时住的是一个40岁左右的男子,很壮的身体,但成天愁眉不展。心情不好会对病情影响很大,但40左右的人上有老下有小,正是人生责任最大的时候,这时得了重病怎么能心情好呢。我起床去看,果然是他去世了。没看见他的亲属。深夜里,孤单单的一个人躺在病床上,床单上还有他吐的鲜血。
还有一次去世的是河南驻马店一个医院的院长,他的爱人一直在身边照顾他。照顾了1个多月还是没能挽救他的生命。她看着是50多的样子,头发已经灰白,带着眼镜,知识分子的模样,平常很少和我们这些病人说话。 她丈夫去世的时候,我看见她默默地坐在床边,望着她的丈夫。医护人员在旁边忙来忙去, 但她似乎完全没有看到,还是静静的坐在那里,眼泪一滴一滴慢慢的流下。头发有些纷乱,但当时让人感觉那么的肃穆,庄严。那一刻永远留在了我心里。
促使自己真正思考死亡,是另一个病友的离去。 他走得时候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抢救,浑身插满了管子。透过病房的窗户看过去,觉得他挣扎的那么痛苦,在病魔面前那么的没有尊严。那一次让我认真地想自己应该怎么离开这个世界。想了很多,但大都没结果。唯一可以肯定的是,希望自己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是微笑的。
人生的路是变化万千,各有各的色彩,各有各的故事。但从一开始,就都定下了一个终点, 那就是死亡。可以稍微延后,但不可逃避。既然终点无法选择,我们能选择的只能是这人生旅程中的节目。无论这节目是否精彩,都希望自己在那终点突然降临的时候,能够不悔。
去年夏天从一个待了近一个月的闭塞山村里刚出来,就听到一个经常在一起踢球的朋友的死讯。第二天和一群朋友聊天分别后,去了邻县。没想,在邻县的第一个清晨,就又听说一个昨天还在一起聊天的朋友出了交通事故,掉到了江里,离开了我们。此后的一个星期就是和朋友们试图打捞遗体,坐在江边的石头上,从早到晚盯着江面。那些日子,想了很多,回想自己看到过的生命的来来往往,更感到人生的无常。有些人喜欢做详细的长远计划来激励自己,25岁做什么,30岁做什么,35岁做什么。 这种方法不错,但对看多了死亡的人可能不合适。因为这种人不知道自己明天是否会有什么事情,所以,想做什么就会立刻去做,而不是排到n年后。他们面对无常的人生,会对长远的计划没有信心,只想认真过好每一天。
去年冬天,大爷突然去世了。他得了10年的喉癌,已经有很多年不能说话。离去,可能对他,对家人,都是种解脱。大年30的时候,姥姥又悄然离开了我们。按照朝鲜族的风俗,把姥姥的衣物都拿到火葬场烧了,家里除了遗像,没有了姥姥的一点痕迹。在火葬场看着姥姥最喜欢的衣服随着火焰化成灰烬,升起的白烟缓缓飘向深蓝的远天。仰望间,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。背过脸,轻轻擦掉了。我想,姥姥是希望大家能微笑面对这一切的。
在302住院半年后的一天早晨,突然看到实验室被清理出来,而垃圾堆里是那些可爱的白老鼠们的尸体。实验结束了。
一个病友叫老杨,曾是我的打牌师傅。这个风趣直爽的中年安徽人,特别让我们这些青年人喜欢,可他病得很重。春节的时候他家里有些事,只好回去了。当时约好, 过完春节就回来一起打牌的,可过了春节一直没见到他。在302住了7个月后的一个下午,小李子过来告诉我:老杨去世了。原来老杨过完春节就回来了,可他刚回来就住进了另一个病区的危重病房,一直没能出来。
过几天后,和来探病的父亲说:带我出院吧。
虽然病没好, 虽然第六病区的丁香花刚开,虽然还有很多令我牵挂的病友,但还是出院了。 出院的那天,几个死党送我到门口。忘了他们说了什么,只记得当时他们向远走的我不停的招手。那年,我18岁。